说书人谷雨

短篇完结，结尾有惊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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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一九五零年的春天，阳光洒满中国每一寸新生的土地，走过每处都是欢歌笑语，仿佛未来的日子很长，留给他们的时间很多。明台就是这样，拖着一副再也不能上战场的瘦弱的身体留在了湖南军校旧址，一日复一日，浇花，除草，看大门，除了只缺了半个耳朵的猫，就剩下孤坟野鬼。
曾经他以为他会和程锦云度过一生，儿孙满堂，但如今他宁愿在这乱坟岗旁边坐一下午，抱着那只猫和几个墓碑讲话。他会和郭骑云说新出的电影，他会和于曼丽讲路过的山娃娃有多漂亮，直到门卫的小同志喊他回去喝药。
他还会去找王天风。但似乎是克制，只是一个月一次，一次从早上坐到晚上，不说话，写满满一张纸的思念，烧掉，再写满满一张纸。他总说，老师，老师，我要是经常来，你就不期待见到我了，我一点点，把这十年的故事讲给你听。
他还说，老师，老师，我快记不清你的样子了，到我的梦里来吧。在军校大大小小的房间里翻箱倒柜，明台没有找到一张王天风的照片。还好他是会画画的，把当年几个月的相处靠着记忆一张张画下来。偶然的，明诚看到了，下一次来的时候带来了一张王天风年轻时的照片，轮廓锋利没有胡子，那双眼睛却已经是看过世间百态的苍老。
后来明台不画画了，仍然是一个月一次去找王天风，即便他知道那下面只是一套军装和几块勋章，但他相信王天风的灵魂在这里，听着他诉说。这次，他说，老师，他们说我福大命大，其实好几次我都要死了，有次刺刀冲我脖子来的，我没躲，留下一块伤疤，大哥说我疯了，他说我越来越像你了。说着说着便哭了，再往后是趴在土地上蜷缩成一团号啕大哭，再偏一点，老师，就一点，你不用死的，我们会一起看到抗战胜利，不想打仗了我们就出国去，我会一辈子陪着你，老师你看，我现在也是要一辈子陪着你的……
之后明台失去意识了，他的身体在十年的战争中被摧残地只剩下一副皮囊，他本不需要如此，但是正如明楼所说，他疯了。不管不顾地拼命，每一次战斗都像是有去无回，但他从不畏惧，他知道有人在另一边等他。也许是老师在保佑他，每一次都脱险，每一次都活了下来，他也替王天风看到了抗战胜利的那天。
明台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，阿诚站在床边，他这才想起来是约好要来探望的日子。阿诚还没开口，明台便问，有没有锦云的消息。阿诚默然。当年程锦云申请调离时他和明楼才知道，当年的军校里，王天风和明台有过什么荒唐的约定。阿诚说，程小姐很好，结婚了，有一双子女。明台点点头，半天没说话，缺了耳朵的猫爬上他的枕头，他这才说，瞧，我也有伴。
阿诚走了，留下几本书和一些吃的，叮嘱他好好吃药。明台知道，等阿诚哥回去，他一定要和大哥告状，无外乎是说自己如何迷茫堕落。无妨，明台想，这里很好。他把王天风的照片摆在床头，用的最好看的相框，不知为何，他在那桀骜不驯的眼神里看出来一丝疲惫。
不对，不对，全都不对。这不是王天风年轻时候的照片。这种油墨，分明是二战后才发明出来的，刚刚才在欧洲普及，国内根本不可能有。郭骑云的照片都好好保存着，上海的摄影馆都不曾出现过的材质，怎么可能出现在二十年前的照相馆！
明台突然感到，曾经的毒蝎苏醒了。破天荒的，一个月一次的见面缩短到了半个小时，明台抚摸着王天风的墓碑轻声说着，老师，别想瞒着我，这十年，我当的可不是大头兵。第一次，他亲吻那冰凉的大理石，苦涩的泥土的味道沾染舌尖，明台突然想起了十年前上海古城墙外，也是着泥土的味道。
找到王天风并不难，应该说，王天风根本没打算销声匿迹。煎熬的是那半个月的游轮，明台几乎一天半瓶止疼片地吃，从香港终于到了欧洲。
下船的时候，他看到了王天风，消瘦了许多，没有胡子，和照片上一样，怪不得那双眼睛如此深沉。既然老师愿意拍照，估计也是愿意留破绽给他。明台心里想着，他的老师已经等不及了。腿一软，明台几乎是摔进了王天风的怀抱里，还好，没有想象中的单薄。倒是王天风有些诧异，曾经活蹦乱跳的小少爷，竟成了这个样子。
老师，明台问，为什么不告诉我。王天风捏着他的脸，轻轻拍了两下，我现在是个药罐子，十年几经生死，怕你再伤心一次。明台几乎沉浸在了这熟悉的声音中，但他还是问，老师，那你怎么又来找我了。王天风没有反驳到底是谁找到了谁，只是回答，现在你也是个药罐子，咱们一起熬吧。明台摇摇头，颇有当年耍赖的公子哥的模样，他不确定王天风是否还记得，当年军校柔和的月光下，他逼迫王天风答应的誓言。
王天风不知道该说什么，岁月洗礼后的明台显然没有当年那般好骗了。巴黎塞纳河畔的码头是座避风港，此时却隐隐有风吹过，吹得他眼睛红了。也许是怕再不说话明台就要晕倒在自己怀里，王天风还是开口了，我想你了，留下吧，剩下的日子……
明台抢断他的话，说，剩下的日子，老师陪我好好过，医生说，我要是天天开心着，活到一百岁没问题的。
王天风低头看，明台的眼睛也闪着光亮。